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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有鶴

□孔祥秋

　　小城向北為海，依了海是大片的荒野。朋友說，那里有鶴，我驚詫不已。

　　鶴都雅、都遠(yuǎn)、都古，似一幅畫卷徐徐展開，鶴是那山巔的云、是那松林的岫、是那梅間的雪。畫上還可有茅屋、有細(xì)瀑、有人煮茶、有人下棋，一冊書卷打開，鶴是漢賦的構(gòu)筑、是唐詩的韻調(diào)、是宋詞的長短形、是元曲的自在調(diào)。書必是文藝書、是懷古事、是散淡心。

　　翩翩一鶴，時(shí)光悠悠，天地素然。鶴，都在歷史的舊山河里。

　　《詩經(jīng)·小雅·鶴鳴》有云，“鶴鳴于九皋，聲聞于野”“鶴鳴于九皋，聲聞于天”。九皋，九，為極數(shù)；皋，指沼澤。兩句詩大意是說，鶴在極遠(yuǎn)的沼澤之畔鳴叫，其聲天地可聞。鶴鳴，清、透、空，聽一聲，心神明澈，萬念空遠(yuǎn)。有幸聽到過鶴鳴，我覺得這是難得的福氣。

　　鶴，雖然有多種，如丹頂鶴、白鶴、白頭鶴、灰鶴、蓑羽鶴、黑頸鶴、赤頸鶴等，但羽色大體為白、灰。

　　白鶴，無塵、仙氣，四周有鳴泉、有幽竹、有古梅、有雅舍，不染、不濁。這里還有云端氣、有香火繞、有古剎隱。

　　灰鶴，布衣、舊衫，更古風(fēng)、更簡樸，四周荒徑孤樹向遠(yuǎn)，柴籬茅屋在偏，人立斜陽。這是染，是云煙染、是荒野染、是歲月染。

　　古隱士，衣色或白或灰，果然鶴多在左右。大隱士林逋，以“梅妻鶴子”名千古，四十歲結(jié)廬孤山，再不入都市半步。林逋一生有兩不會，一是提糞，二是下棋。糞，太惡臭，濁；棋，動心機(jī)，染。他的鶴應(yīng)是白鶴，因?yàn)樗胁粷岵蝗局摹?/p>

　　鶴立、鶴舞、鶴飛，皆閑，皆脫俗，這正是隱士的身形。明代文學(xué)家、書畫家陳繼儒，學(xué)識廣博，從名字便可以看出其對儒學(xué)的熱愛。他二十九歲時(shí)自斷科舉之路，歸去小昆山，得隱士之大名。但是，或因在隱與仕之間心神難寧，他后被人以“翩然一只云中鶴，飛來飛去宰相衙”來嘲諷。

　　出世和入世都不是錯(cuò)，左右為難也無可厚非。想那蘇軾愛鶴、詠鶴，仰慕隱士，并嘆道：“幾時(shí)歸去，作個(gè)閑人。”不也是有著一顆歸隱的心，卻又一直在仕途披荊斬棘嗎？陳繼儒被人詬病，大抵是因?yàn)橛苓€迎、忸怩作態(tài)，缺少干脆的態(tài)度。這，我也不喜歡。

　　蘇軾心高潔、知俗塵，可為不隱之隱、不鶴之鶴。陳繼儒則有鶴形，無鶴神、鶴心，他形似灰鶴，但起舞之間，卻沾了杯盤上太多的油漬。說來陳繼儒有許多文字還是很可讀的，尤其是《小窗幽記》，我常常置于床前案頭。

　　我覺得蘇軾也是灰衣之鶴，沾有泥土、草屑，自然少不了各種草籽，比如芒草籽、蒺藜刺……一路行走，一路人間青綠。“坡仙”，不是仙，是立于溝嶺的鶴，與野親近、與人親近、與季節(jié)親近、與五谷親近。

　　可無論如何，這還都是古畫中的鶴、古詩文中的鶴，怎么會近在咫尺呢？我心有疑惑，慢慢驅(qū)車行駛在荒灘上，當(dāng)那片龐大的鶴群閃現(xiàn)時(shí)，真的就是一幅古畫在慢慢展開，那聲聲鶴鳴，就是李白式的向天嘯唱。

　　那荒灘，沒有瘦石、沒有綠竹、沒有名樓古寺，只有連綿的野野的蘆葦，在風(fēng)中起伏。左一側(cè)是鹽田的縱橫，右一側(cè)是麥苗的青青，勞作在遠(yuǎn)，炊煙在遠(yuǎn)。據(jù)說，近幾年鶴都來此越冬，小城人總留這一份遼闊的寧靜。

　　這里的鶴，多是灰鶴，遠(yuǎn)，卻不疏離；靜，但不孤高。這是人間的鶴。

　　野有鶴，小城人從不張揚(yáng)，任它們冬來送一份暖，送一份寧靜；任它們暑往，送兩眼遙望，一心牽掛，從不在鶴起鶴落里尋商機(jī)，謀聲望。

　　小城，寧靜、內(nèi)斂、歷史悠久，卻默默世間，抽繭為綢，慰人心冷暖；煮海成鹽，調(diào)生活百味，一切做得有板有眼。

　　想一想，小城也正如一鶴，是灰鶴，有古韻、有遠(yuǎn)意、有雅致，卻又一城自在煙火。小城，在野；小城，名昌邑。